“你知道,死去的人活在另一世界里。”
男孩活得总是很急,他是来自旧国的吟游诗人,喝一口羊奶酒,咬一块果饼子;正如每日不变的唱词。谁都知道有一个闲游者会飘荡过来,带上他似懂非懂的故事,农夫或许会给他一小袋麦种,劝他置地劳作。
于是只有牧羊女愿意赶着羊群听他的传说。晚风斜日,男孩演累了,讨要点羊奶,牧女连忙赶了羊群,一跳一跳远了。她只想奉献出羊毛,少女知道等夏天过去,纺织店的商贾会来主动找她。用泛着金漆色的剪子。牧羊女爬上小坡时,很难得没想起农家少年昨天送她的蓝色缎带,而是抬眼望星月黯淡。
少女很容易为他人的故事难过。她急切地想到明天,或许登上房顶把太阳再拉回来,讲故事的男孩就会过来,为今天的事补一个结局。牧羊女后悔没施与男孩满满一牛皮水囊的羊奶。
男孩投宿到一户人家,主人留他的是马厩,茅草顶漏光。夜里没什么星星月亮,却能让男孩想起自己故事中的国度。那不过是一个被飞雪漫盖的破败城垣,可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,总有些特殊意义。
他的故事是偷来的——也不算吧,至少披着旧袍子的男人没警告他不要乱说。
男人兴许还会感谢他复述这个没有结局的传说。
1.
“这封信是我托文吏写的,口头所述俱记在羊皮纸上。从去年冬日到今年腊月,算来已有十二封。”
侍者望了眼小殿下,恰好对视上一双墨绿瞳眸,颤着声儿,不知该不该念下去。
“还是凭空出现在阳台雪蔓藤上的?” 殿下裹紧貂裘,缓蹲下后将手伸进壁炉,侍者连忙放下微曲的纸张,把他拉回来。
“您坐着,昨日东洋来了几个商人,献上…称作手炉,我给您拿来暖暖。”
洛基“嗯”了一声,自顾自捏起信,纸笺上面的浅浅墨迹不似寻常灯烟制的,竟透着一股松香。他瞧了半天,最后还是折叠收进怀里。
侍者捧了小炉跑来,急急为洛基暖上,擦把冷汗道:“陛下嘱我提醒您下月舞会的事儿。”
“记着呢。”洛基陷进绒毯里:“我却要和未曾谋面的度过下半辈子。”侍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,待小殿下睡沉了,才轻手轻脚退出去。
洛基被透进眼的烛火惊醒了,身子一抖,怀里的信跳下来,落到繁纹毛毯上。低眉垂睫,洛基俯身捡起,从床下拖出一只小木箱,开锁,里头整齐躺了十多张皮纸,有看过几回的,也有烫了火漆印未拆封的——还停着松脂味儿。
洛基犹豫片刻后一一取出来,叠好,再按顺序放回去。
壁炉柴火炸开一声惊响,他慌乱关了木箱,抬首,窗外飘起絮雪,仔细听,还有冰粒碎渣敲打玻璃声。
范达尔咬口冻梨,冰渣子寒得他上下牙关直颤。洛基白他一眼,展臂由侍者们为他着衣。
“心情不错。”范达尔终于想起梨没浸在水里,懊恼把黑乎乎的家伙丢进瓷盘:“小姐们会为你着迷的。”
洛基看向他:“小姐是你的,我的任务可不至此。”
“是。”范达尔笑:“我出去等你。”
遣下侍者,洛基自枕芯摸出写好的信,随手甩在雪藤上。
湿雪一点点侵蚀着纸面。
侍从脱下小殿下的深绿色厚重斗篷,拂落素雪,折抱在怀里。“请。”他微微躬身,给颔首的洛基招出路道。
小姐们披肩在上,发网稳稳盘着假髻,黑天鹅绒的领饰绕在颈项……装饰无不美好,犹若园中争相竟放的春华,齐齐似水的目光却都给了姗姗来迟的洛基。
白色胸脯和酒杯交错未有吸引洛基,他寻了个不属于自己的偏僻位子,盯着木窗外跑来跑去的女仆,一时无言。
“殿下!”侍者的声音没在舞曲与人声中,他追寻半天,终于看到角落的洛基,小心翼翼绕过人群,把新出现的信递给他。
“按您的吩咐,确实是突然出现的。”侍者紧张:“要不要…去派人调查?也有可能是蛊术巫法,要通知了陛下……”
“不要。”洛基说:“你退下吧;或者去找个姑娘跳支舞,暂时不用过来了。”
侍者乖乖走了。
夜被雪映着泛光。洛基避开舞池的灼灼光亮,只借外面微弱橘色揭开信纸。
净白如笋的手划过茶褐纸面,反反复复,最后停在一个句子上。
“我来自仙宫。”
一丝凉意袭入脖颈,洛基如梦初醒,起身在众生哗然下摔门离去。
雪突然大了,洛基没有穿裘袍,走出几步便感觉到了寒冷。他一脚一个雪印,深深浅浅蔓延向宫阙。
蹭落溅雪,女仆忙抱了毯子裹住小殿下,擦干湿漉长发后,担心地望着他。
“殿下怎么回来了?”女仆握住洛基的手哈气,僵红的手还未回暖,又匆匆抽走。
“吩咐人备好马,我出去一趟。”洛基丢下一句话,转进房间。他摸出纸,洋洋洒洒写了许多,马夫来见时,正巧撞见他把纸装进信封。
“殿下,您要去哪?”女仆想接过信,手半路停在空中,不知所措:“您最好不要单独外出。”
洛基说“好”,揣着笔迹未干的信火火出门,披衣上了马。
一路刮起疾风,带走簌簌雪片。
几匹烈马在巷子尽头出现。小孩探出一个头,打量来人后很殷勤地邀请洛基进去。
洛基回头看了一眼几个戎装兵士,带门把他们拒之于外。
神婆端着烛台,满脸的褶子在焰火下万般诡谲。她拉低帽檐,交缠着纹身与皱纹的手一把抓住洛基。洛基很不自在,逃过一劫的左手藏在袍中,纸捏得紧紧。
“您想知道什么?”神婆撒手,瘫躺在破椅子上。
洛基挑轻避重解释一番。他从没有求于人,说话时仍带着王室的高调,微仰脖子,并无谦虚。
神婆若有所思,站起来在破屋里晃了几圈,道:“您倘若真心想解决此事,抑或是想弄明白,还要毫无保留告诉我才是。”
洛基有些不悦。他一直没有倾诉的习惯,这件事,除了侍者略知一二,再没有第三个人配知晓。
“不行就算了,我根本不在意。”洛基起身欲走,神婆却不知从何处找来块脏兮兮的破石头,包在掌心,挡住去路。
“您拿好了。让它被雪停后照下来的第一缕阳光沐浴过,春日回温后清晨的第一声莺唱浸染过,您高贵的血滴透过——之后,神会告诉你答案的。”
洛基嗤了一声,两只捏住石头,扔下一片金叶子便离开了。
他用绢帕包住石头,系挂在腰间,招呼人赶回宫廷。
雪还没有停。
2.
奥丁没有斥责他的失礼,只让洛基闭门思过三月。
雪落了又化,花谢了又绽,第一缕光透进玻璃窗时,洛基迫不及待打开早洗干净了的石头。
石头还是灰蒙蒙的远山色。侍者缩在一边,不敢说话。
“今年的莺儿全跟个哑巴,怎么都不唱。”他低头:“您说换种鸟叫行不行?进贡的子规叫得欢,比我们这的更会热闹。”
洛基说:“你滚吧。”侍者灰溜溜下去,不忘带上门。
绿藤上多了封信,是春花般的底色,洛基辨认出笔迹,知晓他换了代笔的人。
这是今年的第一封,长长的竟有两页纸。洛基把绀红凳座移到窗前,靠着墙读起来。读到一半,玻璃“咚咚”作响。洛基头一歪,不耐烦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范达尔顺着梯子爬坐上阳台,叹了口气。
“明天是你哥哥的忌辰,我看陛下还没有放你出去的意思。”
洛基之前没有在乎过早夭的哥哥,这会儿不知怎的抬起头,揉揉眉心:“我想出去还不容易吗?”
范达尔说:“你不是任性的人,到底怎么了?”
洛基闭上嘴,范达尔猛然发现,素有“银舌头”之称的三殿下,话愈来愈少了。他复杂地盯着洛基指尖触及的纸面。
“别看了。”洛基问:“你家的黄莺叫了吗?”
范达尔很奇怪:“你不是下令收走所有鸟了吗?”
死寂。
“不知道城外林中是否还有。”范达尔提起。
黑色的尾高高翘起,洛基捏住石头,竟平添几分紧张意味。
一声婉转清脆的鸣叫拉开春幕。
洛基喜上眉梢,掩去悦色后叫来几个侍从,挪开花卉,把石头放在桌子中央。
“嘶——”侍者捂住手,紧缩瞳孔,不可置信。
石头什么反应都没有。洛基握住小刀又割了几只发颤的手,碎花桌布都染上殷红,石头依旧毫无动作。
“……”洛基刀碰上自己的左手腕。
“殿下!”侍从们全部慌了神,一声大呼,花园内闯进无数侍卫,慌乱之下,石头不知去向。
大开的木箱摆在洛基跟前,奥丁没什么表情,独独丢下一句“明天准备好”。
窗台被木条封起来。洛基踱来踱去,愈发觉得心神意乱。他是向来骄傲的三殿下,王国未来的统治者——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害怕。
能静下心来的唯一办法。洛基捡起突然出现在桌角的信。
“明天对我来说是个很糟糕的日子,即使朋友们闭口不谈。”
外面飞过一只白鸟,停在封木上摆摆身,展翅离去了。
“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你生命中出现、又失去了吗?”最后一行字似乎被几次斟酌,涂了再写,写了再涂。
洛基猜这是他亲笔的。
展开信纸,蘸上墨水,洛基很想回他“没有”。
可思量半会儿,洛基莫名想起了早早去世的“哥哥”。
他是失去的重要的人吗?洛基慢慢写下。
纸被字迹占得满满当当,黑点打在角落后没多久,就被拧成一团,丢在地上。
洛基弯曲腿,紧紧抱住了自己。
“我弟弟没了,我很想他。”洛基记起第一封信的第一句话是这个。他爬上床,脚勾住被子,小腿一摇一摆。
宫廷正中央挂了一幅油画。洛基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,每次路过时,都会扫一眼上面的五个人。
准确来说,是四个。还有一位被涂了黑,同色彩鲜亮的其他部分格格不入。
那是我的哥哥吗?洛基想。
3.
洛基是在全国人名的赞美和祝福声下长大的。
他生而为王,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拥有的。
洛基有时也会想,那位可怜的哥哥如果还活着,自己会是什么样的。是与他共同统治他们美丽的国度?还是为了仅有的王座手足相残?
他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。小时候会害怕的离油画几米远,长大更多的是庆幸。
庆幸什么呢?
洛基想到那个人,那个失去了弟弟而不断给自己写信的人。
“我来自仙宫。”
洛基立即下床。
今年的忌辰少了三殿下。
街头巷脚都在议论。他们不知道高高在上、光耀辉熠的三殿下突然消失在寝宫。
墨绿披风穿梭在街道的熙攘人群中,躲避开一队队横冲直撞的侍卫。
洛基放下帽篷,掏出石头放在神婆跟前。
“我滴了自己的血。”洛基说。
“外面的人都是在找您。”神婆笑笑。
“什么都没有发生。”洛基咬牙。
“那就是您有什么地方做错了。”神婆端详石头:“它并没有任何问题。”
“什么?”面前的人已然把小刀伸向她,神婆鹰钩样下曲的鼻子触碰到刀尖。
“还有一种可能……”
您要找的人根本不存在。
洛基坐在树下,攥紧石头。
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。
小男孩闯进视野。洛基一把抓住他的衬衣,把他拖来跟前。
“先生!”小男孩乖乖站直。
“你喜欢听故事吗?”
没有孩子能抵御童话的魅力。
洛基讲得,也确实是一个童话。
4.
记忆深处有一个举着女神金身塑像的男孩。
“弟弟,你拿好了。”索尔把镶嵌满珐琅红石的女神放进洛基兜里,身子顿时一沉。
“我们卖了她,然后换来数不清的好东西。”索尔笑嘻嘻抱住弟弟,“你最想要什么?”
“我想要妈妈。”话音刚落,毛茸茸的脑袋就被揉乱了。
洛基倚着树,把信一封封排列摆开,每张都压了碎石,风绕它而转,无法撼动。
他恍恍想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思念和希望。
远处钟声响起。
洛基走到河边。斑猫叫过三声,朽树欲催波欲澜。
指尖触及水面,涟漪漾开,洛基猛地抓住藏于暗影下的手。
温意散去,只有掌心的润湿。
“我来见你了,你再不来,我就要走了。”洛基起身,衣上沾满了泥块。
“我真的走啦。”他朝水里扔了个大土块,转身之间,心中酸楚无比。
“你不是我死去的哥哥,我不是你死去的弟弟。”洛基说,“以后别再给我写信了。我将成为君王,你也有你的仙宫。”
索尔听不见。
但他知道洛基不会再来了。
每一封信都化为灰烬,消失在火焰下。
洛基托腮看了一整天。看柴成火,火成灰,灰成团团焦黑。
“哥哥,我爱你,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所有人。”
5.
“他是唯一能够陪我度过漫长岁月的人,老实说,我很迷茫。”
洛基放下干花,阳光正好,他迫切的想做什么。
明明从小到大都乐于捉弄别人。
他一怔。
“可我又看开了。你知道的,当我回到过去再一次看见他时,看见他活的还不错时,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。”
洛基几乎是跪着到油画前的。小小的黑影站在画中自己的身边,要略高一点。
“我后悔没能给他一个拥抱,没能当着父亲的面让他看见我真的长大了,没能告诉母亲未来一切都好。”
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真想看看你。你也有兄弟吧?”
“有什么东西曾在你生命中出现、又失去了吗?”
洛基说:“我不知道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,但我记得你,你能来吗?我在这里,你能来吗?”
他回头看了眼台阶下一齐的仆从。
“我怎样才能来见你?”
6.
洛基倾尽全力也未能找到神婆。
他在破旧的小桌上看到了一张便笺,上面只有一行字。
“当阳光再次照耀我们时,”
7.
下起了阴雨。
听雨沥沥,红烛昏罗帐,生生不息,绰绰不隐。
所有人都道三王子正变得不正常,次日,举国一轮繁乱。
仅剩的公主能给予幻影不存的国度什么呢?舞会夜夜不歇,庆典日日举行。
仿佛没有任何改变。
连下十几日的雨,连绵不绝。男孩抓着落伍的白鹅,头发淋淋贴在额上,他张开胯慢挪,跳过三四个水坑,闯进茅草棚里。
“找到了?”
“找到了。”男孩把鹅送到洛基眼前,“你看,傻鹅子。”
洛基不作理会,双腿交叉伸开。男孩闹了会儿,横眉瞪眼道:“你昨天的故事还没讲完。”
洛基说:“故事之神的每一个故事都没有结局。”
男孩哭了。
“除非……”他赶紧补充,“除非雨停了。”
男孩只道洛基又在诓他,遮住眼盖上草帽,闷声问:“仙宫也会下雨吗?”
8.
八岁那年夏天有一场大雨,浇卷了美人蕉叶。索尔站在英灵殿前,有只小蛇避开雨爬上来,留下一路的水渍。
索尔撕下衣角把它裹在怀里,小蛇很凉,漉濡让衣角颜色深深浅浅。
他坐下来看小蛇,小蛇也吐着红信子伸起看他。
拉开衣服,原来是受了伤,一缕血丝长长的吊着,索尔起身混入雨中,把头往前倾,给小蛇挡雨。
那时还小,不知道自己淋了雨会发烧,包扎好小蛇,索尔自个儿气喘吁吁起来,身上贴的还是湿冷的衣服,便倒头就睡。
半夜烧糊涂脑,翻来覆去,额烫的紧。小蛇一溜一溜上来,化回人形儿,完全没有恶作剧成功的喜悦。
照顾了一晚上傻哥哥。病好醒来,索尔发现小蛇突然竖起躯体,握把匕首朝他捅刀子。
洛基下意识在身边抓了抓,他拉住男孩,摇醒小家伙:“你可知晓太阳何处升起?第一束阳光何时撒下?你可知晓雨何时停止?阴霾怎样散去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男孩摇头:“我要睡了。”
洛基问:“哥哥,我是死了吗?”还是那将死之人,徘徊在虚假世界里?
雨落了一阵,停后已久,既往不变的沙迷着水汽。
洛基决定去追第一束光。他从未如此冲动过,也从未如此坚定过。
云蔼蔽日,天还阴雾还蒙,只寥寥透出些白亮。
9.来自仙宫。
洛基准备烧掉这个无聊的恶作剧,他看看鸟上林梢,关上窗打开了第一封信。
“我弟弟没了,我很想他。
“这位正读着信的先生,或者女士,如果您那儿正有阳光照耀,正是春华万生;如果您愿意的话,请给我一封回信。那是我弟弟许诺过回家的日子。
“您那里是否有一缕巨人的魂灵?或者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?不管怎样,他都有双绿色眸子,如果您正看见这样的人,请回我一封信。那一定是我贪玩的弟弟。”
10.
送往仙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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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一路看到这里我超级感动。谢谢你。